朱子与蓝田书院
叶芗茗
古田县很近,从高铁延平站到古田北仅13分钟;古田县仿佛很远,到南平工作将近40年,此前居然从未去过。
时值桃红柳绿、春风拂面的季节,我们一行相约来到宁德市古田县,这次是专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蓝田书院而来——朱子晚年曾两次来到这所书院讲学,先贤过化,薪火相传,对当地数百年间的文化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古田蓝田书院
蓝田书院坐落在中国历史文化名镇杉洋镇的杉洋村北狮山之麓,南面象峰,东邻三井龙瀑,西望阡陌沃野。书院坐北向南,正座三进,建筑面积900多平方米,后面还有一座依山而建的“魁星阁”巍然耸立。书院四周青松翠竹掩映成趣,清静古朴,实乃古代巨儒名贤隐居之地、文人墨客会聚之佳所。门楣上方匾额“蓝田书院”苍劲有力,为当年朱子亲题。书院前土地平旷,朱文公全身塑像立于四方形的石头基座上,俨然一副诲人不倦的形象;左边,“洗墨池”宛然在焉,池水清可鉴人,据说是当年朱子洗笔之所。年逾七旬的余增福老师为我们义务解说,他对古田文史如数家珍,热情而又谦逊。
据介绍,蓝田书院由杉洋乡贤南唐永贞县(今罗源县)县令余仁椿告老返乡后于宋太祖开宝元年(968)创建,初为余氏家族课子之所。杉洋《余氏总谱志·余氏重建蓝田书院记》记载:“昔员外公余仁椿相地宜,创学馆,背乾向巽,萃山川之秀,额以蓝田。”书院落成后,余仁椿“留田七十余亩,岁入谷八十石”,用于资助余氏家族少儿攻读。宋乾道二年(1166),杉洋乡贤余端率余氏家族诸贤“鸠财僦工,复于旧址”,重建房舍,其“规模宏壮,万瓦鳞鳞,焕然一新”,计有大门、前堂、走廊七条、东西厢房十二间,房舍旁边还辟有园囿,并有供膳、洗浴之所。
一提起书院,怀旧的文人即便不是“齿颊生香”,也会浮想联翩:那清幽的山林,琅琅的书声,激扬的论辩,大师们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绝披阅百家之言”,多么令人心驰神往。因为中国古代书院具有明显的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功能,有人曾把中国古代书院看作世界上最早的大学;其实,书院的发展毕竟有个漫长的过程,早期书院不过是文人学者读书藏书之所,或兼子弟攻读之用。只有到了一定时期,才具备向社会广招门徒、传道授业的条件。蓝田书院也不例外,最先是余家课子之所。
“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”的朱子,一生“致广大、尽精微,综罗百代”。据考证,朱熹一生与67所书院结缘。其中创建4所,修复3所,读书的6所,讲学的20所,曾经讲学而经后人创建的21所,另有撰记题诗的7所,题词题额的6所。在书院千年发展史上,与如此众多书院联系在一起,朱熹堪称有史以来的第一人。蓝田书院无疑是闽北以外与朱熹渊源最深厚的书院之一。
朱熹与古田结缘,最早可追溯到其父朱松。朱松青年时去过古田,并与古田文士林芸斋结为至交。后来,林芸斋的儿子林师鲁成为朱熹的弟子。南宋淳熙十一年(1184),受古田弟子林用中(林择之)、余偶和余亮之邀,朱熹第一次到古田杉洋蓝田书院讲学,并作短暂逗留。朱熹第二次到杉洋是庆元三年(1197)。此时正值“庆元党禁”的严酷时期。此前朱熹因右相赵汝愚的赏识举荐,入朝为南宋宁宗皇帝赵扩“侍讲”,史载“熹登第五十年,仕于外仅九考,立朝才四十六日,进讲者七,知无不言”。由于朱子在侍讲中多有直言上谏,甚至直指君心,宋宁宗表面上对他礼遇有加,实则心生厌烦。旋即御批:“悯卿耆艾,恐难立讲,已除卿宫观。”宁宗以朱熹年老为名罢去侍讲官职。随后韩侂胄又兴起“庆元党禁”,朱熹被列为“伪学逆党”党魁。朱熹弟子兼朋友蔡元定首当其冲被贬道州,随后便客死他乡。朱熹遭受严重打击,步入一生中最困厄的岁月。
庆元三年三月,饱受韩侂胄迫害、身心疲惫的朱熹在他最器重的弟子兼女婿黄榦和古田籍门人林用中、林允中兄弟及余偶、余亮叔侄的邀请和陪同下,出考亭,下闽江,从古田水口古驿登岸,再次踏上这片土地。其中林用中是朱子的高足,《八闽通志》载:“文公尝称其通悟修谨,嗜学不倦,谓为‘畏友’,与建阳蔡元定齐名”,师从朱熹30多年,跟随朱熹参与了历史上有名的朱(熹)张(栻)“岳麓会讲”和朱(熹)陆(九渊)“鹅湖论辩”,曾执教于朱熹重建并亲手制订学规的白鹿洞书院。《白鹿洞志》云:林用中“从文公游最久”;朱熹写给林用中书信就多达50余封,酬唱诗词逾百首。
朱熹在往古田的路上曾留下两首七言《水口行舟》二首。
其一:
昨夜扁舟雨一蓑,
满江风浪夜如何?
今朝试卷孤蓬看,
依旧青山绿水多。
朱子此时的心情是平静的,也可以说几乎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。他将青山绿水喻作理学,相信理学正气一定会战胜黑暗势力,像所乘舟船一样破浪前进。
因林用中、林允中兄弟是古田西山人,所以这次古田之行便先落脚在西山村。盘桓数日,才辗转来到杉洋的蓝田书院。
得益于杉洋重儒氛围和蓝田书院良好的环境,朱熹把这里当作避祸的理想地和传播理学的根据地。“环列诸山送远青,当年夫子日谈经。尚余墨迹香千里,夜夜光摇北斗星。”这首清代杉洋籍学子李捷英写的《题蓝田书院》,生动再现了当年朱熹在蓝田书院讲学的情景。朱老夫子在此白天谈经论道,为门生弟子详细解析理学要旨,晚上则与他们一起在聚星台上畅谈古今。正如他题写在蓝田书院的楹联:“雪堂养浩凝清气,月窟观空静我神。”在蓝田书院这个“雪堂”中,朱熹忘却了自身遭遇的不幸,并以其浩然之怀、凝清之气,在前途未卜的情况下,依然气定神闲,度过他自遭庆元“党禁”以来一段难得的宽怀日子。“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,无以异也;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,不在兹乎。”抚今追昔,今天我们在蓝田书院“雪堂”正厅壁上看到这副对联,依然觉得意味深长。
朱熹常与门人在院右一泓寒暑不竭的清池边汲泉煮茗,对月品茶。他题镌在泉边大石上的“引月”二字至今清晰可见,历史上曾列为“蓝田八景”之一——“冰池引月”。他在蓝田书院给儒生讲学时说:“一心可以兴邦,一心可以丧邦。只在公私之间尔。”朱熹认为能否清正廉洁、守节重德、承担好社会责任,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兴衰。这段日子里,朱熹时常亲诣民庐,详析理学奥义,得意地自称可教孺子“东有余李,西有王魏”,并“往来于三十九都……螺峰、浣溪、杉洋诸所”(《古田县志》)。蓝田书院一度成为闽东和福州十邑文化教育圣地,长溪(今霞浦)、长乐、闽清、闽县(福州)等地文人曾慕名云集。饮誉后世的“朱子十八门人”有:古田林用中、林允中、蒋康国、程若中、余偶、余亮、林夔孙、林大春、林师鲁、程深文,闽县的黄榦、黄翰早,长溪的杨复、郑师孟、陈骏、龚郯,永嘉的周端朝,顺昌的廖德明。这“十八门人”最终护送朱熹回武夷山并护理至其逝世,林用中等人重返古田,分赴各书院,肩负起先师未竟事业的传播重任。黄榦主螺峰书院,林氏兄弟主溪山书院,余偶主擢秀书院,余亮主兴贤书院,使理学薪火相传,久盛不衰,为培养人才和传播理学起了积极作用。
庆元五年(1199)春,朱熹应闽东友人之邀,离开杉洋,游览讲学于闽东诸县,于庆元五年秋经浙江永嘉返回建阳考亭,翌年三月病逝。宋庆元六年和嘉定十一年,众门生分别在古驿道穿越的杉洋东、西城门口,立下“先贤过化”的石碑,缅怀先师的恩泽以及对杉洋的留恋。
朱熹在蓝田书院及县内各书院讲学前后两年,对朱熹的教化之功和蓝田书院的教育地位和作用,历代显要、名贤和民众给予很高的评价。宋古田县令郭能撰《蓝田书院碑记》云:“朱夫子二至此,以蓝田书院为础,学风正,门人千余众,守学规。上庠所自,徒步青云者,数而不清也,全仗《蓝田书院揭示》矣。”清福建学政翰林侍讲学士朱珪撰《蓝田书院评录》赞:“育养人材,涵濡沐浴多士,得幸古田之蓝田书院。创建于五百年前,重兴于五百年后,而知朱夫子音容常在,教泽长存也。”清古田县令万友正在《重修蓝田书院序》中称:“至其地,其秀者敦诗书尚礼义;朴者安谨愿而守耕凿。休休乎太古之风,窃心异者久之,询知为紫阳过化之乡。”从南宋至清末,仅杉洋镇就有上百名进士、2名状元、数位朝廷重臣、一批民族精英。
元明清时,蓝田书院多次重修,但都只是在原有的规模上修整。可称盛事的一次重建是在清乾隆四十六年(1781),古田县令万友正亲自主持了重建工程。据《古田县志》记载,重建时,杉洋人倾村而动,全县协力。“一方文人学者,合力同志,累年铢积”“举其役者余李林彭为著姓,而通邑协力成之”“倒箧倾囊,即农工商贾亦宜踊跃争先,以襄盛举”。重建后,蓝田书院“览之,则讲堂、华表、池台楼阁岿然深秀,负狮山而望玉屏,山川环列”。重建后的蓝田书院规模达到空前,“土木繁兴,殿阁杰伟”,面积达到900多平方米。此后在清光绪年间及民国时期又多次对蓝田书院进行修建。
斗转星移,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蓝田书院已是满目疮痍,一度作为杉洋公社创办的“农业中学”校址。后来,农业中学停办。1975年12月间,书院发生火灾,千年古迹毁于一旦,朱子“蓝田书院”的题刻也深埋在废墟之中。2010年12月,蓝田书院的创立者余仁椿35代孙杉洋人余云辉博士捐资400多万元动工复建。历经数十年沉寂之后,终于重焕光彩,山野深处传出朗朗书声。多年来,书院聘请省内外高校在读的大学生、研究生志愿者前来助学兴教,每周两次开班讲学,向当地青少年讲授国学经典及传统健身武术等,传播优秀传统文化,到2020年,该书院已先后接纳600多名当地学生学文习武,并资助传统文化领域相关学者出版学术专著十多部。蓝田书院正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接受熏陶教育,书院发展前景方兴未艾。
(本文原载于《闽北日报》2021年3月29日;图片来源于网络,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)